1937年12月7日,當夜色還未褪去寒衣、東方尚未顯出魚肚色時,六架日軍飛機就呼嘯而來,把30余枚罪惡的炸彈投向了蕪湖城的中心長街,八十余名早行者當即倒在血泊之中。蕪湖的兩大國藥號在空襲中燃起熊熊大火,頃刻間幾乎化為灰燼。這兩大國藥號,一是張恒春;二是滿江春。有心人都知道,日軍此次空襲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兩大國藥號。人們不禁要問,這其中的緣由何在?
滿江春登陸蕪湖城
公元1912年11月初,當孫中山離開蕪湖不久,一個名叫滿江春的國藥號就登陸蕪湖城,店址就在張恒春藥號斜對面的不遠處,開創者是徽州休寧的富商。這位名叫石金山的老板,一出手就氣勢宏大,砸下了一萬余兩白銀,雇傭職工三十五人,經營方式也是中藥批發兼門售,其藥號門樓的規??膳c張恒春相媲美,一時被蕪湖同行稱為“后起之秀”。更值得一提的是,石金山公開揚言,要與張恒春一爭高下,以報一箭之仇。這其中的原因何在?
原來,創建于明代萬歷年間蕪湖正田藥店的老板汪一龍也是徽州休寧人,憑著他的醫道和藥技,汪一龍硬是把他的設在蕪湖西門大街的正田藥店辦成了“天下第一國藥店”。由于汪一龍的后人,皆走官本位的道路,加之經營不善,正田藥店從清代中期以后就漸漸衰落下來,張恒春藥號進軍蕪湖發展壯大,更使正田藥店衰毀骨立。
石金山與汪氏后人有親戚關系,他所開設的滿江春在歙縣、屯溪和杭州都有聯號,老號設在休寧。一天,他在休寧家中接待了兩位遠道來客,一位中國人,名叫黃信之,是那個在張文玉靈堂下嚇癱了的黃仁之的幺弟;另外一位是日本人,名叫清水二郎,是那個謀害張文玉父子二人的清水一郎的兒子。他們倆此次來的目的,是奉大日本帝國駐蕪領事小野之命勸說石氏把滿江春開到蕪湖城去。清水二郎說,當年永春藥號何等輝煌,以至于大日本國到明朝朝貢的使臣都繞道蕪湖購藥而歸,如今永春號日薄西山,而張恒春氣沖牛斗,欺人太甚。
黃信之緊跟著插言道,你與汪家有親誼之緣、血脈之情,如今永春藥號已被張恒春逼到死路上去了。你身為堂堂男子漢,事業如日中天,何不把滿江春開到蕪湖去,與張恒春一決雌雄,讓“天下第一國藥號”的美譽在你手上重現,如此也可為你們徽州休寧人報一箭之仇。
于是,石金山的滿江春在蕪湖中長街開張了。
兩冤家一哭泯恩仇
滿江春藥號一開張,就在店門前,報刊上登上醒目的廣告:“滿江春藥材貨真質高價廉全城第一”。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的藥材和中成藥的批發價格總是比張恒春的便宜10%到20%,這個價格上的大戰一下子把張恒春逼到了墻角。原先張恒春的主顧們開始調轉篷帆,擇利行事,到滿江春進貨的人一時如過江之鯽。迫不得已,張恒春采取四個方策對付:
一是憑著自己牌子老、信譽高、資歷厚的優勢,冷眼相看滿江春,其用意就是讓對手滿江春籍折價之后耗盡資金,難以支撐。
二是在經營上從來不打折的張恒春,仍然維持原先的批發和零售價格,但時任老板張敬之卻對手下的人說,要“活絡”應對。于是,有人提議在原價售貨的基礎上可以增付一成或二成的藥材或成藥的辦法來予以對付,張敬之聽后點頭允諾。
三是聯合蕪湖的蘇商向滿江春施以強大的壓力。原來,自光緒末年即公元1908年以來,蕪湖的國藥號共計39家,其中蘇幫占34家,外來的國藥號,如同康、張天慶、徐慶豐等都被張恒春擠垮。蘇幫的一些藥號以這些倒閉的案例對特立獨行的滿江春循循誘導,勸說有加,但石金山鐵石心腸,一概不理。
四是張恒春的管事歷來是蕪湖中醫藥公會的理事長,他們托人請滿江春加入蕪湖中醫藥公會,以便就此約束一下,但滿江春的老板石金山拒絕加入,獨樹一幟。
張恒春和滿江春的這場競爭如針尖對麥芒地持續了十幾年,誰也不服軟,誰也不認輸,但兩敗俱傷的情勢已悄然出現。滿江春的價格一降再降,張恒春的提成一增再增,滿江春的資金枯竭,財大氣粗的張恒春也氣喘吁吁了。
這時,一場陰謀正在青弋江南岸的日本駐蕪湖領事館內策劃。1931年8月21日,清水二郎、黃信之和石金山突然接到小野領事的請帖,說是在這天上午八時在蕪湖北門來鳳茶館品茶懇談。石金山因店務纏身,遲到了十幾分鐘,當他匆匆地趕到茶室門前時,只聽見清水二郎在獰笑聲中說道:領事實在是高,先滅張恒春,后滅滿江春,到時蕪湖就是我們正丸藥業的天下了。警覺的石金山輕輕地退后幾步,然后放重腳步,敲門而進。小野笑迎上來,說:石金山,石金山,我佩服你的勇氣,佩服你的才干,佩服你的不屈不撓,張恒春很快就會敗在你的手下。敢問金山君,你和張恒春抗衡,尚有困難嗎?石金山當即答道,我已筋疲力盡,彈盡糧絕。清水二郎從懷中掏出一萬五千兩白銀的支票從桌上推給了石金山,說,打個借條,無息貸款。石金山當即把支票推了回去,說,那倒不必,款子我自己籌集,不須你費心。
一旁的黃信之奸笑道:大日本帝國已在張恒春內部安排了內應,不到幾個月,張恒春就會一敗如水。石金山連忙問道,你所說的是何事?可以詳盡地告訴我嗎?于是,黃信之道出了個中的緣故。
原來張恒春的一位主事的管事,利用自己作為張恒春資方代理人的身份和便利,未經老板允許,到上海大肆采購名貴藥材,一下子就砸了四十二萬兩銀子,折合銀元五十三萬七千余元,這些資金都是憑借賒欠和貸款而來,僅利息一項,一年就要付一萬兩千兩白銀。藥材采購回來后,此管事又隨意堆放,恰逢夏季雨水成災,導致藥材遭到水漬變質,雖折價賒銷出一部分,但虧損巨大。索款的債主和存戶聞訊后紛至沓來,張恒春的垮臺指日可待。
只見石金山嘭地一聲,猛拍了案桌,氣憤地說道,此等行徑為我石某人所不齒,說完揚長而去。幾天以后,石金山在街面上被一輛疾馳而來的黃包車撞倒,肇事者逃之夭夭,石金山不省人事。臨終前,他斷斷續續地將小野、清水和黃某人的陰謀告訴了兒子石筱山。讓他務必轉告張恒春的繼任老板譜名天來的張裕卿。說完,他就撒手西去了。
張裕卿等獲悉,立刻前來吊唁。祭拜之后,石筱山請張裕卿到了石家的后房,把父親臨終前的囑托告訴了這位昔日的冤家,并掏出了一張一萬兩白銀的支票遞給了裕卿,說這也是父親臨終囑托:借給張家,渡過難關。張裕卿不禁潸然淚下,石筱山更泣不成聲。頃刻間,昔日的仇怨灰飛煙滅,兩位冤家成了一對好朋友,套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哭泯恩仇”
日軍機炸毀兩藥號
轉眼就到了1937年12月初,伴隨著盧溝橋七七事變的爆發,日本軍國主義向中國發動了一場慘絕人寰的侵略戰爭。在占領南京前后,1937年10月5日,日軍派出十一架飛機,偷襲了蕪湖近郊的灣里軍用機場,投下的十余枚炸彈摧毀了中方飛機十余架,使機場成了廢墟,使蕪湖成了無空防的城市。這年12月5日,日本又派出轟炸機和驅逐機各兩架,分兩次轟炸蕪湖城,第一次從江北飛來,投彈六枚,把蕪湖火車站、太古碼頭停泊的“德和”和“大通”兩艘輪船以及海關大樓作為轟炸目標;第二次由下游飛來,也投下了六枚炸彈,轟炸目標是蕪湖長江之畔的建筑和碼頭,千余間房屋成了焦土瓦礫,千余名逃難者在血泊中呻吟。
就在12月6日的深夜,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據事后親歷者說:四個身著黑衣的蒙面人,像夜行俠客般地穿梭在長街上。有兩個夜行俠來到滿江春門后,另兩個夜行俠則來到張恒春門前。只見他們嬌若輕燕般地縱身一躍,就穩穩地站在藥號的屋樓上,然后在上方放置了兩只粗粗的日式電筒,隨即推開按鈕,兩束白熾的光芒如同天柱一樣直抵蒼穹。人們不禁要問夜行俠是誰?他們要干什么?
原來,這四位夜行俠都是小野領事請來的日本浪人高手。同時,小野給日本軍方發出電報,要借日本戰機來徹底摧毀這兩個心頭之患。
有必要說一下張裕卿和石筱山一哭泯恩仇后的事情。張裕卿在吊唁石金山之后,曾專門在當時蕪湖最有名的一品仙酒樓宴請冤家變兄弟的石筱山。石筱山毫不猶豫地同意加入蕪湖中醫藥同業公會,并與張裕卿共同議事,進銷貨統一價格,明碼劃一,同舟共濟。他們還議論了對付日本正丸藥業的方策:由張恒春生產出售恒制斷血流、行軍散、藿香正氣丸、回春丹,由滿江春生產出售滿制六神丸、眼藥膏、人字丹,所有成藥都要比正丸藥業的漢醫方藥品廉價優質。此舉措使設在大馬路即今中山路上的正丸藥業老板清水二郎不得不閉門歇業。這期間,張裕卿還把藥號大權交給了譜名天松的張健卿,并徹底整頓了自己的藥號,辭掉了那位主事,斬斷了日本人企圖搞垮張恒春的毒手,并改善藥號的管理方式,使危如累卵的藥號煥發出生機。
清水二郎在歸國前曾特地到了小野那里告辭,哭天抹淚地說:蕪湖此“兩春”是我的心頭恨。小野冷笑著答道:中國不有句古話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們報仇的機會終于來了。1937年12月7日凌晨,在夜行俠安置的電筒燈的指引下,日本軍機有目標地轟炸了蕪湖的兩大國藥號,據史志記載,“滿江春因敵機轟炸起火,房屋全部焚毀,貨物損失殆盡”;而張恒春也損失慘重,據張氏后人回憶,“店后進粗貨房因遭燃燒彈襲擊,兩組三間二進四合院,成了一片瓦礫場”,其損失折合銀元80000塊。幸虧,留守藥店的人員在張敬之次子張天煌的率領下拼命澆救,才未有遭到像滿江春那樣全軍覆滅的慘劇。即便如此,損失慘重的張恒春也直到一年以后的1938年秋才復業經營。
1938年秋的復業公告